平波

告别。

【白狄】红尘天(下)完结

  

         李白将狄仁杰的一魂收回,幻境停留了很短的时间就和被打破的镜子一样崩散了。渺远的记忆忽然被拉回现实,再看时哪有故人的影子,唯独天边绽出红日的轮廓,携着云雾朝霞扶摇而上。

  少侠偷偷侧过头,看见他沉静的容色和绷直的唇线,竟有几分狄仁杰的影子。这两人都只是在一些时候太过不肯低头了,才变成如今局面,没有可以传达的话语,只字片言也无留存。毕竟交错过的事,又怎么能完完全全弥补。

  散发微光的一魂被李白仔仔细细小心又小心地妥善保管,少侠向他大概讲述了如今大致的情况,并且将狄仁杰七魄不见的事情重点提出来。这些事情串起来全变成了重重疑点,这种扑朔迷离的“案子”,狄仁杰肯定最乐意接受。

  天道意志帮着李白将任务传递给少侠,而且在后面更改内容时,没有提及人同样重要的七魄,到底是何缘由。三魂七魄都不齐,证明狄仁杰无法入轮回。他暗暗攥紧了手,他定要将事情圆满,然后等来世,甚至是更久。集齐魂魄等待转世,以及了解真相,变为他唯一可以执念的实物。

  根本的源头就是狄仁杰的死因,将所有的记忆幻境细细看完后才可能知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少侠毫不介意任务的进程被拖慢,他更喜欢体会发掘这些故事的过程,更何况在这个任务后还有更漫长的一个委托没有完成。

  在昼光还没有完全落下前,两人一起往皇宫走了一遭,早朝已经退了,晨曦中金碧辉煌的大殿熠熠而亮,他们隐去身形进去,在狄仁杰宣誓忠诚的牢笼,没有找到他的一魂。

  李白也没有因此踌躇,带着少侠直奔感业寺。每年节日,那颗颇有年份的古木,总能收到狄仁杰祈愿的一块木牌。寺中专门为他留了一处清静的小院,一些重要事务狄仁杰都是在那里批写勾阅的。

  这一魂即使没有他离开的留像,也一定最接近他死亡的缘由。本以为会在皇宫那种最混乱吃人的地方找见,但当李白在那个小院察觉到幻境,就知道自己猜错了。

  其中明细,只有看过才会知道。凭着一点私心,他对少侠道:“我会利用自己的气息寻觅,并将我与怀英相处的幻影全部藏去,毕竟怀英…离开时我不在,这样更利于查找线索。”

  李白也不敢再看,越见美好的过往,越会与今日形成对比。全部变成尖锐的碎片,随着他血液的流动往心房钻,扎在最脆弱都血肉里,固执得驻留

  大大小小的事件,他更想珍藏而,少侠理解的点头,就见李白挥袖施法,许多可见的温暖光点轻轻闪烁后隐没不见。他在放下手后忍不住怔然,光点在他手中停留了片刻,似乎只有这一刻热度的感觉才是真实的。他实在无法从空落落的情绪中走出来,追寻死因的这件事转移了大部分注意力,还有他拥有无穷寿命的底气,一直等待,然后相信总有一日可以重逢。只是分别不同以往旅行,没有人等他,他不知道去何处寻狄仁杰。

  少侠见李白神情怅然,干脆道:“我还有一个任务要去见委托人,还是先走一步吧。”他们的事,外人还是不要太过涉足,必要时自己在就好。

  两人在寺庙门口分别。李白抬头看了看香火不绝的铜鼎,直接往后院去,印入眼帘的,就是那颗挂满美好祈愿的古树,被红绸围绕着,好像每天都如同盛大的节日一样驻立装点。

  院落很干净,狄仁杰以前心不静的时候就来这里扫黄叶,李白可以想象他握着扫帚,手指骨节分明,莹润有力。他扫的耐心平缓,从来安静又稳宁,所以到后来即使习惯等候,也是说不出的从容不迫。

  想到这里,李白的心再次隐隐揪痛起来,成仙后,他一次都没有收到狄仁杰传递的信息,哪怕在梦中总是看见,但思念之人出口的话语他听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一开始他还试着走近,试着捞一轮水中月,时间长了后,他静默,才明白流光从来不可捕捉。

  单调的走廊映入独属于清晨的雪白,空气里尘埃因为心情起伏而无声颤抖,簌簌落寒意。

  启光渐亮,甚至花草木石都没有改变。李白站在门前很久,直到感觉心中的疼痛撕扯绝望都偷偷消退,变为酸涩的温暖,伸手轻轻推开门。

  倏然时光变幻,远处有了喧嚣的蝉鸣。桌案前的狄仁杰正提笔写着什么,夕阳和暖孤独,透着窗往面前人的身上聚散。李白心神恍惚,眼前慢慢变得朦朦胧胧,几乎费了最大的努力才让自己去相信一切都是悠悠清风可以拂去的幻影。

  但他还是将脚步放轻,和每一个旅行回来的时刻一样不去惊扰他,生怕光影一荡,连虚假的事物也不复存在。

  

  

  狄仁杰正放下细毫,站在窗边将两封写好的密帖展开,微风一拂,轻抖几下,上面墨迹就已是半干。幸好李白还不曾忘记自己此来的目的,在一旁将其中书写看得完全。

  果然又是朝廷一些无趣的党派之争。武则天登基未久,与主男子为政李氏一派隐隐形成对抗,僵持了很长时间。女皇兵力都已足够,但偏偏他们处世圆滑善藏,武则天很难找到机会对他们下手,渐渐变为最大的隐患,若不根除皇位难以稳固。

  狄仁杰一封的密言正是对武则天所写,并道明自己已有方法打破局面,制造出充足的理由让女皇将李氏一派连根拔起。

  另一封却是给李氏,直接了当道明他们已有把柄于自己手中,并附上数条密探查到的切实消息,若传出去,必可以令他们伤筋动骨。其以自傲的口味让李氏知难而退,勿要再与陛下作对。

  这根本不符合狄仁杰一贯的内敛稳重,李白对尔虞我诈的官场没什么头绪,只能把这归于狄仁杰的计策中。而面前的人将信封好,侧身唤了声“元芳”。

  一个久违的故人的名字。不知道庇护他的树荫离开了,他要去哪里安定,现在过的怎么样。

  外面的云大片大片的燃烧,在边缘留下余烬般的灰色,岑然寂寥。小小的身影从这样的天空下跑进门,青涩的声音不缺乏英气与果敢:“狄大人”。

  李白忍不住地伸手去摸了摸他的绒耳,不出所料摸到一片虚无。但还可以想象柔软温暖的触感。

  “元芳,明日把这封信亲手交给陛下。”狄仁杰把写好的密言递过去:“另一封给如今李氏的领头人。”李元芳大耳朵动了动,认认真真应了声。

  狄仁杰自是相信他的办事能力,但又有些不放心道:“以自身安全为重。”

  元芳闻声露出一个孩子模样的活泼笑容答:“知道了狄大人。”

  “去吧。”狄仁杰目送李元芳蹦跳离开,几不可闻地叹了气。

  有疲惫,却也是释然。

  释然?李白还来不及细想,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狄仁杰刚刚将新煮的茶填上,闻声过去开门,看见来人眼里惊讶一闪而过,皱眉沉下语气:“你来做什么?”

  “狄大人好像不欢迎我。”明世隐笑意飘渺难猜,轻松而漫不经心道:“我来可是很重要的事要讲。关于——成仙,狄大人难道没有兴趣?”

  !

  幻境变化无序,记忆流离也难测。但冥冥中好似有无形的手推动,将所有关于狄仁杰离世的线索一点点一条条排列好呈现在李白面前,丝毫喘息的余地也没有给。

  果然听到这两个字,狄仁杰再怎么嫌厌,也没有把门关上:“有话便讲。”

  “我来,只为告诫一句话。”明世隐似乎早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他带着可以蛊惑人心的莫测之态,眼尾仍是笑的弧度:“狄大人可知晓为什么百年从未有人成仙?”

  “?”狄仁杰记得之前李白说是因为无人拥有足够的资质。

  “当真因为仙骨不足?”明世隐的目光好似可以洞彻人心,他将声音放低,冶丽面容似妖:“天梯早已断裂。我前些日子算得一卦。结果告诉我,李白是无法成仙的,狄大人。”

  说完,他的笑停留在唇畔,毫不留恋地背身落落而去。几句话像劝诫也如同刺来故意卡在狄仁杰心头让他寝食难安一样。

  狄仁杰神情凝重,站在门口目送他的背影被夕光吞没。

  对于这个不知道立场,敌我不明的同僚,狄仁杰一直怀着万分警惕的心思,然而哪怕知道明世隐所说可能都是莫须有,他也不敢用李白的性命去赌。

  而李白心中当然半点不信,他现在以仙人之姿站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他恨不得冲过去将所有可能造成这种结局的人一剑封喉,理智上又知道怎么被牵动情绪都是无用功,但他不想去别的地方,除了狄仁杰再没有任何东西是他的挂碍。

  微风从开着的门扉穿堂而入,门默然合上,狄仁杰的身影在变为夜晚的幻境中模糊淡去,屋内的书卷被吹动,很快重新安静服帖。烛火慨然而起,昏黄光芒在桌案缓缓铺展,时光的洪流刚刚翻涌过,无数五光十色的碎片中,又有一片被抛留下来。

  李白顺着窗扉跃出,这片幻境已经凝滞,他好似根本忘了自己会法术的事,无目的地开始四下寻觅,时光最易消磨人心,他生怕耽误久了,与那处记忆错过,那么以后就要重新回归靠计数岁月来过日子的生活。

  不知道走了多久,李白兜兜转转来到小亭旁最幽静的竹林。整座寺庙被笼罩进幻境编织的夜晚,让人不知是真是假,是梦是幻。竹叶间的空隙不停“沙沙”漏风声,宛如被吹起的浪潮,夹杂着极容易分辨的剑吟呼啸。

  往深处,他睁大眼睛,愕然发现是“自己”舞剑。李白连忙环顾,发现在亭子的柱后藏着片衣角。他记的这里,却不记得有狄仁杰在。本该被剔去的记忆,因为“自己”的茫然无觉而侥幸存活。

  他当然最了解这个人,光明坦荡,落落肃正君子之风,应该是偶尔途径,藏在隐蔽的地方才能肆意看,如果当面,最多抚掌淡然赞许,或者讽句“华而不实”。

  很快了。李白心中默念,这是在他成仙的前一天。而后就该入仙界,在漫长的年岁中思念中入眠。

  那把剑刃面苍白,长剑游走变幻,带着可笑的自傲与决绝,若流风回雪,潋滟逍遥。

  狄仁杰看得很专注,神情安静,眼眸中清晰倒映着剑的韵动,他在看剑舞,也在看舞剑的人。剑气辗转腾挪,青竹摇摆纷纷随卷,广袖翻飞间,竹叶漫天飘坠,其向天幕斜刺,如出云之鹤——已非凡人之姿。

  直至那人收剑而走。狄仁杰还静默在原地没有动。他想着明天一切都会结束,李白也该如愿逍遥,去过最自由无拘无束的快意日子。

  最重要的是,明天就能帮女皇彻底铲除最大……隐患了,一切布局应该没有问题…不过还要支开元芳,用什么理由…他之前想的是什么理由……

  今天没有积云……明天应该是好天气,李白求仙之事肯定能吸引更多注意。

  念头不断升起,又被最后潇洒饮酒离去的身影打断。长安公认最为无情严苛的治安官,忽然就乱了方寸。

  他知道李白马上就要离开了,然后沧海桑田,不会再有相见的机会。

  但这是小事,不过吸引全城注意力的一个利用点。这么久的计划中,李白只是…意料外的一个邂逅,微不足道的挂念罢了。

  比起女皇长安,这些都算什么?

  狄仁杰的眼眶有些发热,眼前的层层叠叠的青色忽然朦胧起来,不知道站了多久,他面上漠然,皱了皱眉回身往自己在寺庙的卧寝走。

  一路上他不断逼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思考事关女皇的事,他知道他必须想,他不能被所谓儿女情长所牵动。

  他绝对不能犯错,不能让唯一的机会溜走。绝对不可以掉以轻心,因为太多生命都压在他的身上。

  他真的绝对……绝对…不可以再想一个过客的事情了。

  万籁俱寂,凤求凰跟着面前埋头行走的人身后亦步亦趋,他没有上前看,他知道这个人有多要强。

  这种夜晚,连月光也不会有。狄仁杰关上门坐在椅子上,他的窗前多了一个曲颈白瓷瓶,上面放着束蓝色的花朵,在黑幕中覆着灵力而幽幽发光。

  狄仁杰怔怔时想,在李白离开后这光要照亮多久才会消散。不然以后,如果还有以后,他看见隐隐绰绰的光,就会还觉得李白会是在哪个午后或夜晚忽然出现。

  所以如今他反复告诫自己,没有相见,也不再有所谓重逢,才算真的了无牵挂。

  他毫无睡意,就伏案想明天的事,然后在无数次被其他念头打断后干脆发起呆来,大脑短暂停止了纷乱的思绪,枯坐着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一夜过去了,第二日天还没亮,元芳先激动地来敲门:“狄大人狄大人!”

  今日李白成仙,这件事不知道怎么被大肆宣扬,闹得众所周知。如今朱雀门前早已围满了人,都想目睹百年来第一位仙人诞生的风采。

  狄仁杰推开门,眼下泛着淡淡青色,神情却看不出疲惫,他的语气一如既往镇定,没有流露丝毫端倪:“元芳,我想起今天还有些事,你先一个人去看吧。”

  “可是…狄大人。”李元芳的大耳朵顿时耷拉下去,他想说李白不是狄仁杰的恋人吗,但话到嘴边,想起当时李白二入长安后,两人便很少相聚,便忍住没有开口,欲言又止。

  “好了元芳,去晚就挤不进去了。”狄仁杰好似没有看见他的神情,只顾平和道:“你的假期我批下来了,记得收拾好行李。”

  李元芳瞪大眼睛,闻言顿时开心地把一切抛之脑后: “真的吗狄大人!你太好了!!”元芳没忍住欢呼起来,发现初露的晨光后匆匆道:“那我先去了!”

  他朝门蹦跳几步又克制不住纯粹的欢喜,转过头向狄仁杰挥了挥手:“再见狄大人!”

  “再见,元芳。”狄仁杰用平日的语气应了声,他的脸在升起晨光下映得模糊,红日被院中树叶分隔成无数小块,在面颊上投着隐隐绰绰的光斑,好像是泪痕。

  远处人声鼎沸喧闹,李白就要达成自己半生梦想,真正超脱红尘无拘无束。

  寺庙中狄仁杰袖口一落把令牌握在掌心。这种盛况,那些一心想要追求永生的各方官僚怎么会不去看。而所有人注意力被牢牢吸引的同时,不正是李氏杀死自己的大好机会。

  几乎是他拿出武器的一瞬间,有银光破空而来,一把锋利的小匕泛着寒光,与狄仁杰脱手的金色令牌撞上,方向擦偏,笔直钉在狄仁杰身侧的窗柩上。

  同时数道持匕握刃的黑影跳出,将这不大的院落围起。

  险峻的形势下,狄仁杰却是心中一松,他知晓这个局最后的一步也走到了。

  初时他将两封信分开而送,一封只为让女皇安心。第二封则故意装作自傲把证据全部列出。李氏知晓如果那些事情被公布出来,将会名声颜面大损,必然会想方设法杀死自己。

  但这远远不够,狄仁杰需要的,是彻底把李氏覆灭,将武则天继位后最大的隐患铲除。如果没有理由下手,那么他自己就成为那个理由。

  狄仁杰静心策划了自己的死亡,而计划的内容,他在昨天下午已经全部一字一句地告诉了女皇。很快就会有侍卫闯入,牢牢抓住李氏这个“杀死朝廷命官”的把柄。而狄府的戒备森严,思来想去,只有这是最合适的地方。

  在清晨明亮的日光下,平静的寺庙第一次沾染血腥,厮杀中血液飞溅到他的脸上,刚拉上几个垫背,很快又有人重新补上缺口。

  狄仁杰脑海中闪过武则天一开始震怒反对这个计划的画面,当时他只是低头似无情道:‘请陛下不要看。’

  他知晓大多数人如何看待自己,不外乎如冷血的戒尺,丈量长安每一寸土地。女皇的忠犬,只知道机械地完成自己的任务,没有丝毫心软手抖。

  何需在乎他人看法,他终是守护了自己想守护的。失血太过导致他眼前有些模糊,身躯的温度逐渐消散,手脚慢慢变得冰冷。

  说来可笑,他还是想起李白。

  他的目光一直往朱雀门那里去,一道身影已携着万全光芒驻立在半空,隐约可以看见飘飞的鲜血般的长绦带,底下所有人都崇敬地抬头凝望。

  这不由让狄仁杰心中慰帖,在他离开后,所有人都会活的很好。他身上的伤口不停往外涌血,在院落的泥土上蔓延,如果他抬手去抹,肯定能摸到淋漓的鲜血。

  凤求凰没有看此情此景,或者说,他已经什么也不敢看,不敢转头,不敢回首。他静默到现在,心从刺痛变为麻木,他可以清晰听到背后传来血肉撕裂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放大。

  然而他什么也不能做。

  他没有理由憎恶任何事物和人。他们所在的这片繁华的城池,寄托了狄仁杰这半生所有的心愿梦想。他也真的实现了诺言,用所有可以赌上的一切制止两方相争将带来的灾难。

  面上有温热的液体往下落,凤求凰不知道这几滴毫无意义的眼泪会落在哪一片时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

  为什么他在仙界从来没有一点消息传来。他当时害怕狄仁杰在恨他,更害怕物是人非,心没有地方可安。

  如今凤求凰知道,原来狄仁杰在他离开当天就已经死了。他这十年,怀着愚蠢的惶恐做了虚假的梦。

  院外忽然喧嚣,大批的士兵闯了进来,为这全部落下了帷幕。

  武则天果然没有来,狄仁杰在力气完全流失前不顾洁癖躺在满是尘土与血腥味的院中,拒绝了所有的帮助。这样的伤势没什么存活的可能,而他也不想靠着药在病榻上用弱者的姿态苟活短短的几个时辰。

  天际升起一道巨大的光柱,狄仁杰疲惫地和所有人一样凝望注视,被光芒刺到眼仍然固执地不肯闭上。

  李白好像在熠熠发光,百年间,日月天空第一次为一个凡人稽首,他已经注定光耀,被历史铭记,后人传颂。白云围绕在他身边,剩下的都是不羁的呼呼风声。

  光芒内渐渐有千层阶梯筑成,浩荡直九霄中。万众簇拥着,李白就在广阔的无垠世界步步而上,他因风而走,风姿绰约,举世无双。

  狄仁杰莫名有几分自豪,喘息着轻咳几声,所有的景物在他面前都变得隐隐绰绰,隐约间他忽然发现最接近苍穹的地方有断开的层次。

  他不由想起明世隐的话。天梯真的早已断裂…李白无法成仙。

  狄仁杰一时神魂欲裂,他徒劳睁大眼睛,挣扎着想起身,这点积攒的力气也只能让他半斜靠着那根漆柱,微小的动作牵动浑身的伤口消耗着本就不多的生命。

  最后一刻,他不停思考还能做什么,但在天命面前,修补天梯如何是凡人可以左右。

  理智半辈子的治安官,如今也只能把希望寄托给飘渺的奇迹。血又沾染了一块石板,狄仁杰有些抱歉弄脏了这片清静地,神佛……!阒静中,好像是回光返照的最后一点灵光,他想起书中那些所谓天道开目的事。

  他的视线模糊,思维却清晰起来,在寥落的院子里,狄仁杰轻轻开口,是遗言,在死亡面前几句话也说得艰难漫长,喘息有之,更多是平静释然。

  “狄某…区区凡人……不求妄视天庭,一生至今亦…无恩无德…偏……有宏愿。我知晓此身不过鸿毛…,然凡人轮回……能有多长,十世…百世……千千万万无穷无尽。”

  “狄某以…这一魂所有………生生世世…乃至此后全部为代价……求天道开一线…使天梯重铸。”

  狄仁杰觉得自己的身体逐渐变轻,像要被牵引着去往终途。孑然一身,前路黑暗茫然,他却丝毫不觉落寞。

  他听见细微的风声,还有窗前蓝色的花朵在风中轻轻摇曳的泠泠音响。

  他好像看见了李白,应该说是听。

  凤求凰俯下身,他就在狄仁杰身边,一直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看着狄仁杰在天梯修复后的神色变得平和安静,他知道这个人至此开始向他告别,三魂七魄在天地茫然孤独地四荡。

  他浑身颤抖,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无助地将幻影抱紧,明明手掌穿过一片虚无也没有放开。两个人的身体仿佛融在一起,彼此同化为飘摇的浮舟。

  方才的祈愿他全部听见了,这是南柯一梦,是真实发生的,也是已经被岁月抛弃的过去。他不管不顾,只是以怪异地姿势拥抱狄仁杰,更像拥抱自己。

  在他万人风光的时候,最重要的人却以最静默的方式死去。沾着满身尘埃,一身血腥,还是孤单零落的一个人。

  时间的齿轮从未停止转动,轮转至今,换成他一个人去奋力捞取段错过的记忆。

  太模糊了,狄仁杰觉得很奇怪,他明明都疲惫至极地闭上了眼睛,还是忍不住要给耳边的风一个唇角上扬的宁静笑意。

  可能因为风真的很像李白吧。无拘无束,洒脱于天地,览遍山川河流。

  若当真有百年时光荏苒,沧海桑田,希望可以再聆听风声。

  

  

  少侠在第二日才回来,天穹清湛如洗,日光柔和照进寺院里。他找见李白的时候,李白正痴坐在椅上握着一株蓝色的花痴看。

  花在光下还有很依稀的光,专注而沉默,似乎已经这样独自等待了很久。

  “去找你的主人吧。”李白喃喃道,他松开手,花忽然就散成一捧温柔的浮尘,风吹过就顺着窗户远去,散落进广袤辽阔的天地中。

  他这才抬头看少侠,眸中藏着轻柔的明亮光芒:“我们去找怀英的第三魂吧。”

  少侠没有追问,李白也没有开口说起发生的事。他们就这样出发了。

  他们找遍了长安,开始去向五湖四海。

  初时李白觉得那一魂会在烟雨朦胧的南方,狄仁杰一生几乎从未离开长安,很可能想去风景秀丽的地方看看。

  一年,两年,什么都没有找见。

  李白觉得自己从未真的了解狄仁杰,他的执念是什么也无处可寻。这两年,李白不停的在回想,往日的记忆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模糊,反而愈加清晰,少侠早脱离了队伍,抓紧时间游历这片大陆。

  第三年,李白独自前往北寒之地。他的白衣的颜色和凄寒的雪地一般,其中的艳色如红花的汁液刺目寒冽。狄仁杰的性格不像冰,反而更像霜棱。

  第四年,他往中间区域靠拢,途径一个小城镇正逢新春,居民热情邀请李白做客,夜里他站在桥上,望着火树银花的琳琅景色,也折了花灯送入河川。

  又过了一年,他去往自己的故土西域。在某个最平淡无奇的夜晚,他在沙漠里看见一点灯火,在无边无际的黄沙中,闪烁着随时都可能被吞没。

  李白慢慢走近,看见一个使他心脏狂跳的熟悉轮廓,提着一盏烛火轻摇的灯笼茫然在楼兰废墟前徘徊。

  因为年少失意时无意识说的一句话,有人帮他守了故土十几载。

  李白漂泊不定的心终于落回实处,兜兜转转,他们总归是要相逢的。

  他朝着灯光一步步走了过去

  ……

  自此,一切尘埃落定。

  

  

  

  少侠任务结束,狄仁杰三魂聚齐,永世功德被天道拿去再不复,七魄归还。

  李白早已寻了个破庙暂住下来,他心中隐隐知晓狄仁杰的转世有一日必回会途径此地。

  数年后,一行远来的客人从门前的小路上走过,领头的人高帽羽织,面容疏冷稳宁。李白思来想去,干脆变做了可爱的动物藏起。

  待狄仁杰路过茂密树林时,日光在潮汐般的叶海中起伏,忽然头上一阵窸窸窣窣,抬头看,一只紫毛小狐狸似乎不甚贪玩踩折树桠栽了下来,正冲着他而来。他来不及多想连忙伸手去接。怀中投进一个温热的生命,好像连带着灵魂穿过洪流依靠在一起。

  好像…为了这一刻,他已等待很多年了。

  远风送来绿草的清甜气息,有什么东西落在狄仁杰的额头上,他下意识以为是被惊动的树叶,但拿起一看,竟是片蓝色的花瓣,他讶然地仰起脸,红日的光辉照耀过来。

  在他的目光投及的那片空中,无数的蓝色小花随着微风纷扬落下,一起跳着盛大的舞蹈,落在他的发间面上。

  狄仁杰只是讶异,他永远不会知道,有人送给他一份迟到不知多久的礼物。

  “我可以跟着你们吗?”忽然一个哽咽的声音小心翼翼加入进来,英气又青涩的声线,狄仁杰转头看过去,发现是位长着大耳朵的少年魔种。

  他一直望着自己在流泪,面对素不相识的陌生来客,狄仁杰理应拒绝。但对上那个魔种通红的满是希冀的眼眸,他都心不知为何被触动了一下,不自觉点了点头。

  “我…我叫李元芳”元芳欢呼一声,跟上去走在狄仁杰的身侧。

  [滴——]

  [该世界任务已全部完成,请宿主准备投转新世界]

  少侠笑了笑,他想起当时忽然增添的新任务,是来自一个魔种少年,任务上面书写可能有些稚嫩,但是十年付一日的坚定。

  “我想再见狄大人一面。”

  黄粱大梦十几载,早已换了人间。

  幸而红尘有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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